作者:陈敏
白树没有参天枝丫,没有苍劲根骨,白的,也只有头发。是的,白树不是一棵树,是一个人。这个人喜欢把自己靠在村口的老榕树上,把自己装扮成沉默的树,而且一靠就是很多年,靠出了习惯。仿佛成为树的一部分,在有生之年,就能让自己茁壮一点,站高一点,远一点,经受住风而不显单薄。他和这棵树一样,走过了沧海桑田,看透了风尘世故,感受了人情冷暖,可无论怎么折腾,他们的根,却一直都在村里。白树觉得,自己已经活成了这棵将死的树,慢慢地就忘了自己的年龄,也正在被别人慢慢遗忘。
白树喜欢在树下思考,如果回忆算是一种思考的话。更多时候,他会一动不动,假寐或者真的瞌睡。像一尊久经风雨的木质雕像,欠缺信众的烟熏火燎,便生出一身腐朽和潮湿。没有人接近他,他们排斥这种腐朽和潮湿,也在回避他的寂寞,怕他的故事太过离奇,一动不动就悄悄消失在这个世界。很多牛贩子身上都有味道,他们把一身家当都揣在身上,把最值钱的东西藏进裤裆,不断地交易导致不断的把手伸进裤裆,又加上长期跟牛、牛贩子和屠夫打交道,身上便免不了沉淀一些与牲口纠缠的膻味。久而久之,连杀生的怨气都附在了身上,味道便显得愈发浓烈,不管怎么洗都是徒劳。白树是牛贩子,可他的膻味要更加浓一些,因为他的味道中除了一般牛贩子的腥臊,还有源于发情的公牛在数次发情之后,得不到释放,悻然而终后,荷尔蒙便一层又一层的淤积,最后积攒在了他的身上,两种味道便交融在了一起。其实,白树坐在树下的时候,也并非一动不动,他的眼睛还是在默默观察其他的人,比如来回穿梭的屁大点孩子,穿着叉叉裤或者光着屁股的,又比如稍微年轻丰满的妇女,弓着背的,或者挺着胸的。白树一脸皱纹,看上去并不喜形于色,但这些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画面,有时也能把他看得忘乎所以,以至于多次烟烧着手了也没有及时丢弃,后来,烧着烧着的,居然也不觉得痛了。白树其实不姓白,他的本名叫做刘白术,是村中的异姓,用刻薄一点的话说,白树属于那种没有本事的倒插门,身份便显得很是卑微。加上自己他家辈分理下来很低,人们便没有不在意他的姓了,对他们来说,白树不管姓什么,都是白树,白树的老,是从头发开始的,当他步履蹒跚,头上的每一根头发便都白了。他开始不急不躁,连说话走路仿佛仔细思考过后才决定说出来。即使稀罕酒,可只会偷摸着喝,只是,自己的头发越喝越白得耀眼了。这异常白的头发因此还招来了是非,被村子里的孩子拿来作了玩笑,他们暗地里给白树起了一个“白头翁”的绰号,甚至还整了一个顺口溜,当着白树的面,挑衅地唱:不得不说,这些孩子上虽然调皮捣蛋,可认真动起脑筋来竟显得颇有水平,一个鸟的名字,把一个人形容得倒也十分贴切。
孩子们公然取笑白树,白树却并不十分生气。自己在村子里扮演的本就是一个容易被遗忘的角色,难得被人们提起,能够给一群孩子带来话题,证明自己还没有被彻底忘记,所以,他除了喃喃地谩骂这些“狗东西”们没有家教之外,并没有出手震慑制止,而在谩骂的时候,白树也偶尔会被带出一点难得的笑容。
其实,白树并不木讷,相反,他本来是非常健谈的,不然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。或许是因为老了,身体差了,看透了俗世,才开始有安静得像个雕像的习惯。身体好的那几年,他是附近有名的牛贩子,经常把劳碌一辈子后老弱病残的牛送到杀牛匠手里,变成了斤斤两两的生意。后来便改了行道,换成经营公牛,他经常牵着一头健壮的公牛出门,走乡串户寻找着发情的母牛。算是从杀生向创造生命发生转变,完成了救赎。事实证明,只要有母牛,只要有发情的母牛,白树就该活着的。于是,有人打趣地说:“白树,我家的牛发情了,赶快来一火吧?”白树便哈哈的骂道:“来个锤子,那可是牛,不是我这个型号的。”
除了头发,白树最明显的标志其实是他的嗓子,他一边牵牛,一边用颇具特色的声调吆喝: 因为公牛不能说话,也不能宣传自己的体力有多健硕,自己子孙后代的生命力又有多强,所以,这一切都要白树亲力亲为。人们先是大吃一惊,纳闷他也敢开母牛的玩笑,待到看清单薄的他身后还站着一头健壮的公牛,紧接着,又扑面扇过来一股浓烈的腥臊气味,他们才算明白过来。日子久了,公牛换了一头又一头,即使白树后面没有再牵牛,就这种腥臊,也让大家也信服了他给母牛配种的能力。
村里的牛很多就是白树繁育的,不对,应该说是白树的牛繁育的,这些繁育的行为并不正式,更像自由恋爱后分把钟的产物,不能算结婚生子,更不能算是嫖娼。畜生交配并不需要多么正式的手续,他们就是交配而已,精明的,到底还是人,他们把这种行为归纳为自家繁育,有偿配种,还有就是村上的这种,公牛母牛没有守住清规。牛干活路,白树负责监督指挥,本来各司其职。白树即使不指挥,村里的母牛也能意外怀孕。损失的,其实该是白树,但那些事情,白树似乎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左邻右舍本就是该照顾的,自己照顾不了,让自己的公牛照顾照顾也行。沙凼家的牛,算上去也是白树家牛的后代。可是沙凼家的牛还没有完成认祖归宗,就莫名失踪了。那是一头健壮的牛,有着一身疙瘩肉,活脱脱地把下酒菜长在了身上,也难怪招惹了是非。这头牛干活卖力,有着使不完的力气。沙凼因为这头牛,在村里也颇受了些羡慕的目光,每天等牛下地,他都不忘把牛牵到后山吃草,给他找最嫩最新鲜的草,照顾得跟兄弟一般细致。那一天,原本是准备要下地耕田,可等到出发,沙凼才发现牛不在圈里。沙凼本以为是自己耳聋的祖母一早便放牛去了,可是,等到晌午的时候,祖母却只背了背干柴回来,原来,她根本没有放牛!沙凼有些慌了,这才开始四处找寻,可这牛不见这么久,一早去追还好,现在大半天都过去了,亡羊补牢早就晚了。一家人房前屋后、满山遍野地找了一大圈,也没有发现牛的影子,终于,在去往城镇的的后山垭口上,沙凼找到了一些清晰的牛的脚印。他多么希望自己的牛就在某个角落安然吃草,在河边喝水……因为沙凼的牛,白树甚至和小女儿还吵过一架,具体好像小女儿认为,这牛是自家的牛免费配的种,就该属于他白树,也就属于她。这是典型的眼红,逻辑让白树也有些难以招架,可到底还是没有人来承认他的正确性。白树老婆已经死去了很多年了。在死之前,她兢兢业业地开了三怀,给白树生下了三个孩子,全是女儿。要说遗憾的话,那就是没有能继续生个儿子,然后年轻轻轻地就走了,孩子在白树的拉扯下好不容易长大,一到出嫁的年龄便飞走了,似乎是为了告别贫穷,告别这个牛贩子背景的家,两个女儿嫁得很远,以至于一年都难得回一趟娘家,也没有生出什么思念。于是等到小女儿长大,白树死活不再让女儿远嫁了,他原来以为自己做到了最英明的决定,小女儿能够照顾日渐年迈的自己,为自己养老送终,为了弥补她,他给女儿也招上门一个还算老实的女婿,然后就是,准备续一续这微弱的香火了。小女儿的固执泼辣并非没有缘由,年轻的白树本来就是固执暴躁的人,耳濡目染,被他她顺利传承到了。偶尔走一回姐姐们的亲戚,回来之后,她都会失落好一阵子。对父亲的挽留她并不领情,在她看来,是白树的自私拴住了她的翅膀,耽搁了她的幸福,不然她也可以像两个姐姐,飞得更远一些,更高一些。所以每当她看到年迈的父亲,她便气不打一处,而对于自己少言少语略显窝囊的丈夫,则更加变本加厉。“老不死的,一个窝囊废!成天说挣钱挣钱,你们倒是拿回来了几个钱?”她发泄愤怒的时候,白树低头只顾抽他的叶子烟,一声也不吭。白树二十多岁的时候,其实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,他还上山跟过土匪,算上去属于梁山好汉那般。本来,土匪的名声并不好,但人们并不相信白树敢杀人放火,他们觉得白树吹牛主要是为了显得自己的混得有本事,想要一点威慑而已。只是听故事的人慢慢长大,白树也身体已经不如当年,也不再搬莫须有的土匪事件压阵了。白树把自己最多的期待、最为贵重的财产乃至最后的希望都给了女儿,而女儿却白眼狼一般,给了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。所以他偷偷地一个人喝酒,偷偷地抱着那头牯牛哭泣,像抱着一个年久失散的兄弟。白树偶尔忆起当年年轻抗税的经历,便会欣然不少。他说那个时候,国民党的苛捐杂税牛毛一样,他抵抗之后没能成英雄,可到底也被逼上了梁山,也就有了后面做土匪的经历。白树已经不记得当时混在什么人的旗号下,说到底,是自己卑微了,也是因为那个时候世道太乱,头目变来变去,但白树记住了一件事,那些匪首头目抢了不少年轻的姑娘,而自己虽然想拼了命,想抢过来做自己压寨夫人,可到底自己和姑娘都识了时务,在枪口面前,老大的绿帽子他也没敢咬牙戴上去。后来,村里的老太婆总是谈论起这件事,便打趣地说:白树经历了那么多传奇的遭遇,还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,他也没有被残酷的现实生活逼疯,可谁都没有想到,小女儿撒泼拿自己和农药做了试验,一不小心自己疯了。于是,在村口的老榕树下,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逢人便一本正经地说:“当年要不是我,那个龟儿子能当上领导,要不是我大富大贵,那个龟儿子能飞黄腾达。去他妈的,阿弥陀佛!”
那年春天,人们都在忙着开田育秧,村支书请他去帮忙,一下午的农活干下来,白树倒还并不吃力。这老家伙看起来瘦,身子骨倒硬朗得让人惊奇,怕是还要活好多年。吃饭的时候,支书老伴给下田的牛抱了一堆稻草,给白树盛了满满一大碗饭,这让白树受宠若惊,连忙推辞。乡野朴实的谦虚让村支书两口子第一次感到了白树的亲切。能够被村支书奉为座上宾,白树非常激动,以至于后来说起给书记家犁地这个事情他便神采奕奕、津津乐道好一阵,仿佛自己和村支书走近一些,便是沾了好大的风光。而看着满满的一碗饭,白树忽然有些感动,他怅然地说:“老书记,这村里恐就只有你还把我把人看,你看,其他人总是躲着我的。”“老刘啊,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哟,你有本事,那不是吹的。有些村民本来就爱东说西说的,你别放在心上。”白树听了支书的话,连连点了点头,又急忙扒拉几口饭。“老书记,亏您还记得我会犁牛,这么多年没犁,连我自己都生疏了。”“我年轻的时候,没有像你那样轰轰烈烈地干过许多正事,一直都在走歪路,一直在落后。在造反派的时候,你记不记得我还抬过你的杠,捆过你,你都不记我的仇啊。”白树急忙又捧起饭碗,扒了几口,他的老眼一阵酸楚,担心一不小心会滑落到碗里,便急忙把脸移到一边,用袖子使劲拭了拭。“老书记,我觉得,我该给你坦白一件事,只是我说了,希望你可以暂时为我保守这个秘密。”“不!不不!不说出来的话,我堵得慌啊,老书记你看,我也没有几天好活了,我这个身子我最清楚。”白树几乎是哀求着说。老支书陷入沉思,脸色凝重,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,最后,他缓缓点了点头。“额,好、好、好的,我这就吃。”白树像个听话的孩子,老实地吃起饭来。支书老伴前来收碗,打趣地说:“别人说白树不是可以吃下半斤干饭么?看看你今天,怕是没有认真吃吧。”白树连忙脸红地解释:“那是年轻,你看我的头发,怎么还是那个吃半斤饭的人?老辈子你说笑了。”待到碗被收走后,白树便咳了咳,掏出老烟杆来,吸了好一阵没有燃,老支书递过一支香烟,他就接了。“许久没有抽到老书记的烟了,该有好多年了吧?”说这话的时候,他又一阵莫名的心酸。“我养的那个混账经常犯浑,到处得罪人,我没管住,现在又弄成了那个样子,真的对不住,我代她向你们赔罪了。”“没事,对我们,这女子倒也没怎么胡来。”老支书也点燃了烟。“老书记啊,我要给你检讨,我做错了一件事,昧了良心,我千不该,万不该,不该听信我那畜生的话。”听完白树的话,老支书似乎明白了什么,他思考了好一阵,才淡淡地回应了一句。白树开始慢慢讲述,来龙去脉都十分清楚,老支书静静地听着,他给白树倒水,发烟,给他点火,白树都没有拒绝,直到最后,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燃去,茶缸子里的水已经冰冷,白树才踉踉跄跄站起声来,摸摸索索地走了。老支书没有送他,点燃了白树硬给他的叶子烟,在升腾的烟雾里,他也慢慢陷入了沉思。
因为上午的时候,还有人看他牵了牛上山,腰间挂着那根老旧的烟杆,不寻常地笑着和所有人打招呼,不想下午就死在了家里。白树躺在阴暗屋里的小床上,一头的白发让人以为是摆在床头的一个枕头,一个霉旧的枕头。他死得安详而平静,就像睡熟了一样。众人闻知后,齐齐叹了一口气,就此而已,没有多说,白树死得无足轻重,好多人怕是早就认为白树该死去了,因为他活够了岁数,而且活着的日子是难过的,他们更多的认为,白树死了,是一种解脱。白树的床被雨淋湿了半边,余了半边,他就躺在未被淋湿的那半边里。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恶臭,像是穿了几个月的裤裆,让人有些憋闷,多事的人在门口远远瞅了瞅,就慌忙捂着鼻子走开了。白树的疯子女儿还在喃喃咒骂那个龟儿子领导,她倚在门口,淡淡的看着白树的尸身,像看着个陌生的物件,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他叫做老子的人已经撒手而去,永不复返了。那些和白树年龄相仿的人便说死了好,死了撇脱。这多少让人怀疑他们最终追求的亦是这么突然的死去。老年人的荒唐地念叨,回响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,外人无从知晓,那种平静的心态让人震惊,以至于都不能想象他们是在讨论人的生老病死。“你还别说,前年张寡妇上吊,没死成不说,七魄丢了六魄,后来疯疯癫癫的,还跑丢了,那上吊是千万干不得的。”老年人似乎还是因为受苦多了的缘故,受苦多了不能承受的话,就需要解脱,要解脱,似乎,死是个不错的选择。在村头的老榕树下,距离白树最喜欢的位置不远,沙凼埋着头听完了老支书讲了白树交待的事,他本来是激动愤怒的,到了最后变成了难过悲伤。老支书给他说这事的时候一脸沉重,就像在缅怀一个战友,交办一项重托。他递给了沙包一封信,信上写的是白树真诚的忏悔,一个塑料口袋里包着皱巴巴的一沓钱。内容是当初白树一字一句口述,老支书代写的,白树不会写字,字的结尾是白树按下的红手印。到最后,人们都不知道沙凼的牛到底去了哪里,不知道为什么白树死了,却把牛留给了沙凼。而这一年,村口的那棵老榕树终于枯了,干掉的叶子,一眼望去,和白树的头发一样白。树下,那头换了主人的牯牛安安静静地躺着,它像白树一样 喜欢贪婪地看着这里的人,这里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