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陈茂森
“干杯!干!”
“干!一口干!”
“滴酒一滴,罚酒三杯!”
“亲不亲?酒上分!爱不爱?酒上看!”
“感情深,一口呑!感情浅,慢慢舔!”
“见面半斤酒,不喝是乌龟!”
“人喝半斤酒,敢跳龙床走!”
“狗喝半斤酒,敢咬阎王的鸟头!”
“干!酒桌子上兴扯不兴赖!干干!”
宴会在热烈活跃的气氛中进行,主人张所长的秘书频频向客人们举杯敬酒。下午的谈判虽有眉目,但又陷入僵局。刘木匠愿意出手那根发光的白杨,但要考虑考虑呢,于是便有了这个宴会。秘书长动用科学头脑,设计了宴会细节,请来镇上各路“神仙”,准备调动一切积极因素给消极的刘木匠上堂严肃的酒精课。套出真言,以便醉后处置,用最便宜的价钱买到最宝贵的木头。酒过五巡,主人客人纷纷向刘木匠敬酒。
“刘师傅,祝你生意兴隆,财源滚滚,干杯!”
“刘师傅,祝你早生贵子,干杯!”
.“刘师傅,祝你家庭幸福,名利双收,干干!”
“干!干干干!”
刘木匠红光满面,点头哈腰,受宠若惊。来者不拒,一口气干了十二杯。这家伙也真是海量,到第十五杯酒下肚,这才醉眼懵懵,摇摇晃晃,秘书长见状,端酒上前。
“刘师傅,这杯酒三层意思,一是祝你企业发达,名扬四海,二嘛,祝你妻贤子贵,家庭幸福,后继有人,三是敬你胸怀宽广,深明大义,为科研捐献宝物……”
“这,你挽个圈圈来套我么?”刘木匠弯腰把酒杯“呯”的一搁,摇摇晃晃站直,瞪眼朝四周一扫:“我,我刘木匠好久说过‘捐献’二字?”
“这,”秘书长一怔,马上又笑了:“刘师傅,捐献嘛也是要给报酬的,这只是叫法不同嘛,但意义却重大多了。”
“哦,捐献就是卖?卖就是捐献?”刘木匠鼓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,一副傻乎乎的样子,“那,那好,我刘木匠捐献给科研事业!干!”
亮了杯底,秘书长竖起两根指头,“你看,这个数,如何?”
刘木匠一把抓过酒瓶:“还喝两杯?不,四杯?酒桌子上只说酒!”
一会,张所长又端酒走过来。
“刘师傅,我们两家都穷,你看……”
刘木匠歪歪倒倒地立起来,一只手张开舞爪:“你,你是说,你们给不起酒钱,要,要我刘木匠替你们给了?”
张所长闹了个大红脸,一个劲地解释,刘木匠却一个劲的乱说。镇秘书抓了酒瓶插进来:“你刘木匠莫半空中挂口袋——装风(疯)!你应当是公路边解手,既抓裆(当)前又看长远!”
刘木匠把酒杯一放,反唇为讥:“我不怕你!你老秘书已经乌龟变黄鳝。”
众人齐声追问:“啥子?”
刘木匠弯腰仰脸豪爽地吞下这杯酒,潇洒地亮了杯底,抹一把下巴,道出歇后语谜底:“解甲归田!”
众人愣一下,爆出一片狂笑。镇秘书已正式离岗休息。满屋都在笑,笑得吐酒,吐菜、吐清水,呛了气管,呛了肺,鼻尖上吊着清鼻涕,吊着琼浆玉液。有人伏在椅圈上哎唷哎唷的叫;有人弯腰反手捶背,有人按着肚腹,张开大嘴欲吐未吐,难受至极。只有老秘书没有笑,像根木桩孤零零的立在屋子中间,手里还提着酒瓶。忽然,“砰”一声巨响,酒瓶坠落地上炸裂。屋里马上一片死寂。这时,镇长端着酒瓶酒杯走过来,刘木匠突然摇晃几下,一下瘫倒在椅子上……
把刘木匠扶上床,这家伙仍然一声不吭。秘书长叫我留下来,陪这家伙一会。我点点头,明白他的意思,他们很后悔,刘木匠太精明了,将计就计装酒疯把我们全都糊弄了。他要我留下来摸摸刘木匠的底。我把他们刚送出大门,刘木匠的老婆却走过来。给我递个眼色,然后肚子一翘一翘地把我领向一边,在走廊上,她停住,回过身来:
“你们不要理那东西,他是装醉。”
“他起码喝了一斤半呀!”
“他两瓶都不得倒桩……”
“他装醉做什么?”
“他现在也不晓得自己该咋个办,他鬼得很,他想摸你们的底……”
我吃惊的望着她。
“陈老师,我这辈子好苦哦……他不把我当人看……”
沉默。
“嫂子,他要多少钱才愿卖那根木头?”
她摇摇头:“这,不晓得。”
我不相信。
她说:“真的,陈老师,说了都不怕你笑,他除了晚上睡瞌睡外都不理我,我一天做牛做马,稍不如意他还又打又骂。”说着,她撩起袖子,露出手臂上的几块乌紫的血瘢,她要撩衣襟,又不好意思的放下了,“唉,现在好了,这回我做了检查,医生说怀的是个儿,如果我这回真的生的儿,他就会让我管家理财了…… ”
她说着说着却辛酸的笑起来。
沉默了好一会。
我说:“他这人还是讲义气的。”
她擦了下眼泪,咬着牙说:“哼,你不清楚他,完全是个要人就要人,不要人使尿淋的无情鸟。反正,你要晓得,他是不会真心帮助你的……”
走回屋,刘木匠已睁开双眼:“老陈……”
我一怔,故作惊讶的说:“你没醉呀?”
刘木匠嘿嘿嘿一笑:“已经醉醒了。老陈,我问你,他们最多给好多钱?”
我想了想:“一万吧。”
他说:“还有啦?未必就只给点钱?”
我说:“你还想要啥?是不是嫌少了?”
他双眼一鼓:“我刘木匠缺钱用么?实话说,钱,我这辈子基本都够了;香火,也不得断了,我老婆马上要给我生个儿,就是就是……”
我说:“就是想出名。”
“当然嘛!人活一世,人家名字都记不住,不枉白活了?”
我说:“你已经出名了”
他嘴巴一瘪,“那算啥子!人家早就忘了。”这家伙说着忽然停了下来,从衣袋里掏出一盒“玉溪”,“老陈,你我两个不是外人了,帮我出个主意啊,咋个才能让别人一辈子都记住我刘木匠,我刘木匠的名字?”
我点燃香烟:“当伟人、总统、科学家、文学家、军事家……”
“哎呀呀,莫说了,这些,我下辈子可能都没得‘板眼’。”刘木匠侧身从枕头摸出一叠零乱的纸片,我刚伸手去接,他又一下缩回去:“这龟儿小说太难写了!我开了十多个头都没写下去,写几笔肚皮头就没墨水了。”我惊得目瞪口呆,这家伙在偷偷学写小说!“也是我家没落了,只上了小学,不然,莫说小说,‘大说’老子也写得出来……”他停下,抽一口烟又说:“唉,不说了,老陈,我们还是说这头,让别个记住我刘木匠,你看还有没得其它门路……”
我怔怔的望着他,不知该说什么。
刘木匠见我在愣神,叫道:“咦——不帮忙了?你脑壳那么精灵,小说都编的出来,这么个小事就把你难倒了?咦——要‘水’我刘木匠了?我也要‘水’啰!你以为我刘木匠不晓得?你娃儿想借我木头的光调回城,我刘木匠不捐木头要你娃儿搞不成!”
我驀地感到房屋一片摇晃,急得双手直摇:“这,刘师傅,我突然想不出啊!看,看在我多次帮你的份上,你千万,千万要高抬贵手帮我这一回呀!我全家人一定永远记住你的恩德……”
刘木匠盯着我,又说:“你娃儿还在写小说,不是给你吹,我脑壳并不比你笨,也是书读少了。十五岁那年三伏天,我在这河头洗澡裤儿衩被居委会主任王太婆缴了。当时,这河头不准洗澡,一是卫生,二是安全。我在河头给她求情,急得直哭,她理也不理,拿起裤儿往屋头走。后来,我略施小计,她立即就把裤儿还给了我,而且永远也不敢再缴我的裤儿了。你猜,我用的啥子办法?”刘木匠停下来,望着我。
我当然猜不出。
刘木匠掏出一支香烟,独自点上:“我硬着头皮从河头爬起来,一丝不挂往她屋头走。当时,她两个大女娃子还没嫁人,十七八岁了,吓得捂着脸在屋头乱跑,她又羞又急,赶忙把裤儿甩给了我……”
我想笑笑不出。忽然我想起一条缓兵之计。
“刘师傅,我帮你把这篇小说改出来拿去发表,你把木头,不,宝贝……”
刘木匠双眼一亮,但很快又暗了下来,冷笑一声:“想来骗我?你的东西都发不出去,帮我发?就是发得出去也是半年后的事了,这有个啥子……对了,出版周期。对不起,我们最好是摸到石头过河!”
又想了半天,我沮丧地说:“刘师傅,我实在想不出来……”
刘木匠侧过头来,定定的看了我好一会,验证了我的神情。他又抽一支烟独自点燃:“看你娃儿也憋得恼火!还在编小说,等球于零!回去慢慢想,我两个都想,要是我两个都想不出,那就莫要怪我刘木匠啰……”
我昏头昏脑走出家具厂,心中一片凄凉。忽然,一个黑影从暗处闪出来。
我一惊:“秘书长!”
“小声点……”
秘书长压低嗓门,晃着秃顶四处看看,然后悄声说:“看见张老头么?这老头鬼得很,走着走着,说去拉泡屎都拉不见了……”
我疑惑的望着他。
“刘木匠咋个说?”
我说:“经我反复动员,他已经答应不要钱……”
秘书长脚一跺:“好呀!简直太好了!太感谢你了!叫他就送给我们科委吧,如果这个办成了,我保证把你调到我们科委,至少是借调……”
我望着他默默无言。
秘书长分两支香烟,点燃:“小陈呀,我今年五十四了,惭愧得很,虚度了一辈子。调到科委后我一直想干一番事业,但力不从心啊!事业干不成我又求次之,支持干事业的人,于是成立了这个科学基金会。但是难啊!支持干事业和干事业一样难啊!科委太穷,赞助难拉财政又不拨款,基金会成立快一年了才拉到几千元,其中一半还是靠门口的捐赠箱获得的。这点钱能干什么?干几回?我县好几个科技拔尖人才都远走高飞了。一句话,这里太穷,留不住人!小陈啊你一定要说服刘木匠,叫他把那宝贝就献给我们科委,这可是千秋的功德呀!这里,我先代表科委全体职工和全县科技工作者向你致以崇高的敬意……”
秘书长紧紧握着我的双手,瘦削的脸膛一副悲壮的神情,眼角闪烁着隐隐的泪光。我胸中一阵翻滚,一阵神圣的感觉突然胀满全身,四周的景物一下子矮了下去。但这种感觉来去匆匆,刘木匠的影子在我眼前一下晃过,我的心情又沉重,忧郁起来。
我说:“刘木匠是有条件的,他想出名”……
“这么个小事,我俩联合写篇文章给他吹一吹,如何?”
我说:“他想一辈子出名,让人永远记住他的大名。”
“这……”秘书长抠抠秃顶,“那,我俩好好想想……”
突然,秘书长瞪大眼睛看着前方,一下闪到我背后:“还有没有其它的路回旅馆?前面有人,他看不清我,你就说是刘木匠厂里的人在送你,明天,把他的鬼算盘打给我听……”
往前走几步,我看见前面我单位的大门口确实立着一个人:张所长。张所长抄着双手,不停的跺着脚。鼻尖上清鼻涕一飘一荡。
“小陈,那是秘书长吧?”
我默默无言。
“肯定是他!这老头鬼得很,假尿,一去永不来。”张所长气愤的说:”这老头的人格太孬了!他给你说啥?”
我说:“没说啥。”
“哎呦——小陈!你也哄起我来了!你不说我也晓得,那老头想独呑这个宝贝。嘿,你可不要听他的。上次你去找他,受的气还少么?这老头虚伪得很,他肯定要过河拆桥!说定了,你就到我们所来!这又两个好处:一是楼房修起后我让你随便挑,其次,我可以帮你跳到局里,从事你的文学创作……”
我默默的点了下头。
“刘木匠要多少钱?啥?不要钱?那,干脆我们文管所一家把它弄到手,那老头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