鼠年新春客居北京,被病毒封堵在家的日子里,却也享受到了两场最为壮观的雪景,压抑的心情自然得到了些许舒缓,满眼的银装素裹理所当然勾起了我50年来舍不得忘却的记忆——儿时所见那场魂牵梦萦的大雪……
入夜,雪花狂舞,肆无忌惮。大人们说天亮会堆雪,孩子们就不肯上床了,赖在窗前,跺着脚,搓着冻红的手,时不时把遮风的大簸箕移开一条缝,透过窗格子去张望,去憧憬……
天亮了,雪铺起来了!地上的枯草一夜间白了头,落光了叶子的枝条已是一溜的白,竹叶和柑橘树叶也藏起了绿,至于房顶啊,满山的茅草啊,也全都换上了银装,分外妖娆。
大人们终于可以不出工了,缩在被窝里享受大雪送来的福利。雪地成了山村孩子的游乐场,野一点的,嘻嘻哈哈打起了雪仗;文静一些的,不紧不慢地堆着雪人。
“短命鬼儿子,红萝卜不给我拿回来,看我不打死你!”给雪娃娃插红鼻子的男孩,并不理会母亲的吆喝,仍旧笑嘻嘻的,他知道母亲只是虚张声势说说而已。
生长在蜀中盆地山村,儿时那场雪,那场亦梦亦幻的雪景,那幅美得惊艳的画作,那番忘乎所以的雪趣,早已入我的骨髓,而且不曾消减半分。
长大了,工作了,年复一年地盼,可是遇上下雪的机会却少之又少,铺天盖地的大雪更是梦中才见,儿时的雪景,儿时的雪趣,全都在记忆中定格为永恒。
许多年了,在家乡蓬溪,“瑞雪兆丰年”不过是期盼和祈祷而已,“冬天雪盖三层被,来年枕着馒头睡”更是神话般可望不可及,所以,能否有积雪已经不重要,只要雪在飞,雪在舞,在空中优雅地曼舞,蓬溪人都会兴奋,都会欢呼,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们。于我而言,也许是常跟孩子打交道的原因,每入冬季就童心萌动,巴望着雪花能送我一份惊喜,希冀能感动雪神赐我一场雪趣。
再遇有点规模的雪,我已为人师,为人父了。
1993年元月某日,整个下午,雪花一直在飞,不大也不小。在持续的憧憬中,我的心一直静不下来。夜深了,我仍然守着电视监控着雪花。午夜时分,雪神终于不再吝啬,开启了早年间我所见的肆无忌惮模式。
“终遇大雪,真是有缘!”我心里的欢呼惊了儿子的美梦。“爸,明天肯定能堆雪人!”5岁的儿子满心欢喜,因为他迎来了人生所见的第一场大雪。我想,儿子再入梦乡,梦境中一定是有红萝卜的。
一觉醒来,天亮了。天空的雪不见了,但对面房顶上的雪已经堆厚了!居于七层之高的顶楼,虽然不见地上白头的枯草和绿叶,不见枝条一溜的白,也不见常青的树收缩它们的绿,但目之所及,房顶的妖娆逼人直抛媚眼。为数不多的几幢高楼,夺人眼球的,不是灰暗的楼体而是楼顶的雪白;低矮的老街,令人遐想的,不是城市的破旧,不是古老的传说,而是房顶那两个雪白的斜面……楼房也好,瓦房也罢,无一不炫耀着房顶那崭新的白。而天空,那一片茫茫的白,显然比房顶的白要逊色多了。
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大雪,见到了梦中的大雪,我忍不住像个孩子似的欢呼起来:“哇,好大的雪啊!”儿子被惊醒了,哪里顾得上穿外套,急呼呼梭下床推开了窗……
我已无心做早饭了,儿子不怕冷了,妻子顾不上洗漱了,一家子冲上了楼顶。踩着好几厘米厚的雪,不顾忌长幼之分了,也不担心寒冷侵袭致病了,我们放肆地搓雪球,打雪仗,疯累了,尽兴了,又开始堆起雪人来……
父亲儿时的雪趣在儿子的儿时得以复制,的确是缘。不同的是,他没听到母亲的训斥,而且雪娃娃鼻子上的红萝卜,还是他母亲拿到楼顶上,笑眯眯地递给他,由他亲手安上的。
一晃这就已是上个世纪的记忆了,每每忆及,我都会感叹又遥远了一些,而再见大雪,就足足等了13年。
2005年冬天,我带的学生大多10岁左右。天冷的时候,孩子们常围在我身边,眨巴着眼睛问:“老师,今年会下雪吗?”我望望天,再盯着期待答案的眼睛反问:“想吗?”孩子扯着嗓子应道:“想,想死我们啦!”然而,带着我和孩子们漫长的期待,冬天渐行渐远。一冬无雪,在意料之外,也在意料之中。
农历新年过后,虽然依旧不见雪花的影子,但孩子们假日里放飞希望的呐喊声,早已让心中漫长的期待和些许的遗憾伴作春风消失得无踪无影。
开学了,盼着春天下雪,在南方,在蓬溪,显然是遥不可及的事了,甚至可以说是痴人做梦吧。所以,重回校园,我和孩子们就不再有下雪的念想了。
2月17日下午,春寒料峭。第一节是语文课,我入情入境地范读着《阿里山的雾》,孩子们如痴如醉地听着。忽然间,我发现一个女生的目光移到室外了,我瞪她一眼她却并未觉察到。我缓步走到她桌边,指头轻轻地点了两下课桌,她这才收回了目光赶紧端坐着。然而,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的那一刻,我发现她的目光并不躲闪,居然含着大胆的微笑,而且更奇怪的是,这样的表情已经传染给了好几个孩子。这时,室外有别班学生异常跑动,草场上突然传来了惊呼声。就在我把目光转向室外的那一瞬间,哟,飞扬的雪花!因为也盼雪,因为情不自禁,我没控制自己——雪花掠走了我的眼球。
“噢——”我笑了。看着我的笑,孩子们放肆起来,爆发出的惊呼声瞬间冲散了压抑几个月或许是几年的失落,他们的心已随顽皮的雪花飞出了窗外。
2006年的第一场雪,居然在春风轻拂的二月天,千载难逢啊!我赶紧放孩子们去拥抱雪的世界,生怕耽误他们一秒钟,生怕我的迟缓破坏了这意外的惊喜赏给他们的雪趣。
孩子们跑进操场,追逐着漫卷的雪花,仿佛在跟雪花比试放肆的胆量。瞧,每个孩子的脸上都荡漾着放纵不羁的笑,雪花的美正牢牢地诱惑着他们的心!
我心里开始涌动起童真,涌动起童趣,不曾思索,也绝无写诗的念头,脑子里倏地就冒出了一句“春来雪花急”,我迅疾进了教室写在黑板上。虽然我不擅长书法,虽然那几个字算不上龙飞凤舞,但绝对算得上狂放。
写罢,我快速走出教室,跟走廊上的孩子一起玩。旁边的女孩正用小手迎接雪花,轻易接到了一片,很大,她很兴奋,张大了嘴,似乎想惊呼但又不敢出声儿。她哪敢惊呼?她怕她的热情会把这朵雪花给融化了。然而,不知是雪花太脆弱还是故意跟孩子作对,早已冻得通红的手心那点温度瞬间把它给融化了。
女孩赶紧伸长了手臂,让雪花沾在衣袖上,衣袖的温度绝不至于让雪花消失得那么快,这样就可以美美地看一看,美美地闻一闻。然而,雪花依旧那么顽皮,依旧那么不近人情,沾上衣袖的一瞬间。也无情地化掉了。看着孩子们无可奈何的笑容,又一句诗飞到了黑板上——“只叹不沾衣”。同样的心情,同样的诗情,黑板上的五个字,同样的狂放。
写罢,我又折返走廊,这次不是为了赏雪,而是去寻诗,去续诗。雪越下越大,不经意间已升格成了鹅毛大雪。放眼望去,仿佛有无数只天鹅在天空抖落洁白的羽毛,纷纷撒落下来,飘向人间。
风,很狂,助长着雪花的气势。雪花,那么猛烈,那么尽兴,那么肆无忌惮。我早已深深地融入雪中了,便在心里默默地为孩子们也为我自己祈祷着:雪啊,飞吧,舞吧,堆起来吧!让树叶隐去绿色,在地上在房顶上肆意堆砌,让我们的眼睛享受一次满眼粉妆玉砌的美吧!
尽管脸上写满了不舍,孩子们还是回到了课堂。看着黑板上的《春雪》,像有人无声地指挥似的,孩子们兴奋地朗诵起来——
春来雪花急,野旷望天低。
儿童笑相逐,只叹不沾衣。
这是孩子们读得最糟糕的一次,因为每个人都在敞开嗓门读,好像在比谁的嗓音大;因为每个人朗读的调子都不一样,轻重缓急没了分寸,抑扬顿挫不讲规矩,他们显然受到雪花的感染,或许就觉得自己正是那狂舞的雪花,那么放肆,那么飞扬,那么不拘小节!
我没有责怪孩子,我哪敢去控制他们飞翔的心?
那之后,年年盼白雪能覆盖地上的枯草和绿叶,年年盼枝条上那一溜的白,年年盼能再在楼顶堆一次雪娃娃。冬来了,不见雪;搬家了,不见雪。春来冬去,春来冬去,与雪再结缘,竟然又是一轮13年,竟然上演了一场“感天动地”的好戏。
2018年1月24日,气象预报显示夜里会降雪,我相信高科技气象预报,便很兴奋地告知孩子们,他们比我更兴奋,因为他们说还没真正见识过大雪。
夜里没有下雪,次日早上也没有下雪,看天色仍然没有下雪的迹象。因为雪花没有如期而至,早读的孩子们唉声叹气,心不在焉。上课了,我问:“没下雪,失望吗?”“失望——”孩子们拖着声音,懒洋洋地应着。
我之前相信会下雪,就打印好了早年创作的儿童朗诵诗《下雪啦》,准备像当年欣赏《阿里山的雾》那样,在雪花漫卷的氛围中带着孩子们诵读,现在不见雪,正好用它做个“道具”吧。于是我说:“我送你们一个惊喜,送你们一场雪。”
诗稿到手,有人困惑,有人不以为然,有人脸上终于有了惊喜,因为他看了署名就惊呼起来:“是黄老师写的!”窗边那个瘦高个男生没有什么反应,脸上写着不在乎,他一定是在想:我不要纸上的雪花,我要窗外飞舞的雪花,我要雪神造出来的雪花!
范读,教读,练读。教室里,抱怨的情绪渐渐散了,投入诵读的氛围渐渐浓了。读着,吟着,诵着,孩子们美了,醉了,忧忘了,愁消了。
“下雪了。”就在大家沉浸在朗诵表演兴头上的时候,窗边的男生略带羞涩地喊了一声。声音不大,但所有人都听见了,而且都忘记了在上课,“腾”地站起来望窗外。
“哪有雪啊?骗子!”有人开始指责。另一个男孩子大声嘲笑:“他呀,一定是想雪想疯了!”确实没见飘舞的雪花,那孩子一定是想雪了,不然给他一百个胆儿也不敢在课堂上如此放肆。
于是,悦耳动听的诵读声再次响起。
“下雪啦!”这次不是喊叫,而是惊呼,是刚才那位嘲笑者发出的惊呼!
“哇,真下雪了,是真的!”这声音更为放肆,所有人都站起来了,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窗外,眼睛全都惊得目瞪口呆——包括我。
不是幻觉,真的是雪,让人心旷神怡的雪,让人热血沸腾的雪!那一刻,我的心飞翔了:送孩子们一个惊喜,送孩子们一场雪,我没有食言,天啦,我真的感动了雪神!
跟十三年前那堂课一样,孩子们把近乎哀求的眼神投向了我,那信息再透明不过了,那信息也再坚定不过了,他们恨不得马上生出翅膀飞出去,与雪姑娘共舞,与雪姑娘嬉戏。
“去窗……”我只发了两个音,孩子们就奔跑着挤向窗台,硬生生地把“边赏雪吧”四个字堵回了我喉咙里。他们所过之处,好几根凳子倒下了,“哐当哐当”地响,根本就无人理会它们,每一个人都想抢占赏雪的最佳位置。
可是窗边能容的人毕竟有限,看不到雪花的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我,有人问:“老师,放我们下去吧!”这一次,我没有犹豫,伴随一声“去吧”,一颗颗飞翔的心涌出了教室。
到操场了,有人伸出舌头,想尝尝雪的味道;有人伸直手臂,想让雪花沾在衣袖上。他们跟飘飘悠悠的雪花一起舞蹈,跟洋洋洒洒的雪花一起疯狂。跳啊,闹啊,跑啊,千万支歌唱不尽心中的欢乐,千万首诗吟不尽心里的热情,千万幅画画不完眼中的雪景。
“之前明明没下雪,你说送我们一场雪,现在果真就下雪了,真神奇!”“老师,你怎么算得那么准?”孩子们兴奋地说着,问着。我哪有那本事!说是我的热情感动了雪神,不过是抒情而已,非要找个理由,那其实应该就是我跟这场雪是有缘分的吧。
三场雪,为何间隔都是十三年?巧合?缘分?如果非要找个理由,我想,是缘分吧。但是,我绝不相信下一场大雪还会等上十三年,我只相信雪花的肆无忌惮狂舞模式一定会在今冬开启。那一天,不,最好是一连好几天,重现儿时的场景——
地上的枯草一夜间白了头,落光了叶子的枝条已是一溜的白,竹叶和柑橘树叶也藏起了绿,至于房顶啊,满山的茅草啊,都换了银装,分外妖娆……
——如此,我必返老还童,如儿时般戏雪。
作者简介:黄继森,大学文化,高级教师,四川省遂宁市作家协会会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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