沿着一坡一坡的梯田下去,下到最低处,是一丘呈斜圆状的稻田。在稻田的一角靠近丝瓜蔓下面,是一条宽若二十公分的沟。这条沟顺着稻田,一直延伸到这丘田的末端,拐了一个弯,到了另一丘田。 这条沟在泥芭懂事的时候就有了,泥芭如今都十一岁了,这条沟还是老样子,沟里的水永远夹着泥,流不动,永远是褐黑色。泥芭对这条沟很熟悉,因为他从五岁起,每年都要在这条沟里盘泥鳅,他认为这条沟里的泥鳅,无论是水煮还是油炸,味道都跟别的地方不一样,肉鲜嫩,味道好极了。 泥芭将这条沟取了一个名字,叫水芭沟。 泥芭有个哥哥,叫水宏。水芭沟就是取了哥俩的名字中的一个字,以前是没有名字的,是泥芭拽着哥哥,胡乱取的一个名字。 水芭沟的泥很厚,泥芭的脚伸进去,泥都要没到膝盖,所以冬天他们是不去的。捉泥鳅一般在春末到秋初这一段时间,天气暖和的时候去捉。泥芭一直以为,捉泥鳅就是为了吃掉它们,就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,为了打打牙祭,换换口味。因为,泥芭所住的村子,是个非常偏僻的村子,如果要到最近的城里去,也要翻过五座大山,趟过五条大河。泥芭长这么大,还只去过城里一次,他都快记不得城里的模样了。 这天,刚刚杀了禾,田还没有犁,稻茬一行行不规则地站在田里,歪七扭八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。泥芭看着爹娘和哥哥累了一天,便想给他们弄点好吃的,他想到了去捉泥鳅。 于是他来到了水芭沟。 水芭沟还是老样子,黑乎乎的,边上的杂草快要将沟盖满了。泥芭将桶放在丝瓜蔓边,将裤脚捋到膝盖以上,捋结实了,便下到了水芭沟里。盘了几下,泥芭便发现了几条泥鳅,他双手并排,窝起一点,将泥鳅连泥带水捧进了桶里。盘了不到半个小时,泥芭便已盘够了足够吃一餐的泥鳅,他想再抓几条,就准备打道回府。 泥芭盘到足有手臂深的地方去,在里面一顿翻找,又找出了几条。他将其他几条都捧回了桶里,可是有一条,每次他想去抓它的时候,它都会连跳几下,跳出他的手掌。泥芭边捉边说:“看你往哪里逃,看你往哪里逃!” “哥哥!哥哥!” 谁在唤?泥芭直起腰来,左看右看,就是不见一个人影,也没有人叫他。泥芭想,自己只有一个哥哥,自己没叫,是听错了吧? 泥芭不管,继续捉那条小泥鳅。这条泥鳅确实不大,但是脑袋跟其他泥鳅不一样,呈圆形,泥芭细一看,吓了一跳:这条泥鳅的颜色比其他泥鳅都要浅,呈淡黄色;脑袋也不是呈三角形,而是圆形,眼睛比其它泥鳅都要大,会转动。泥芭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泥鳅,他捉了好几回都没有捉到它,泥芭又说:“你不让我捉,我偏要捉,回去我就把你煮了,把你吃了,看你还逃不逃!” “哥哥!哥哥!” 泥芭这回听清了,他看到这条小泥鳅正拿眼看着他,嘴巴在动。原来这是条会说话的小泥鳅! 泥芭又听到小泥鳅说:“哥哥!不要吃我!”泥芭停住了手,道:“你会说人话?”小泥鳅点点头,道:“我会说人话。”泥芭说:“你怎么会说话?”小泥鳅道:“我也不知道,我生下来就会说话。”泥芭说:“里面还有谁会说话?”小泥鳅道:“除了我,没有谁会说话。” 泥芭道:“你的父母呢?他们会不会说人话?”小泥鳅道:“我没有父母,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我的父母。哥哥,这地方没有泥鳅会说人话,我都快憋坏了,你带我走,但你保证,不能吃我!也不要把我会说话的事告诉任何人。” 这太奇怪了!小泥鳅想,这怎么可能?小泥鳅竟然会说人话!它是神仙还是妖怪?泥芭听小泥鳅这么说,当然乐意。会说话的小泥鳅,我才舍不得吃掉你呢。 泥芭带着挖好的泥鳅回了家。 他把其它泥鳅交给娘,唯独留下了那条会说话的小泥鳅。他把小泥鳅放在一个小的旧搪瓷缸里,里面放了一些水芭沟里的泥巴。吃了晚饭,泥芭对哥哥水宏说:“哥,你去捉一些萤火虫来,我想用它们来做灯。”哥说:“你也去吧?”泥芭说:“我不去,我还要写作业呢。”哥说:“那好吧,我一个人去!” 泥芭打发走了哥哥,立即拿出搪瓷缸,小声叫道:“小泥鳅,小泥鳅!”小泥鳅从泥巴里跳出来,道:“哥哥,我在这!”泥芭说:“小泥鳅,我长这么大,还从没听说小泥鳅会说话呢?你一定是什么变的。”小泥鳅道:“哥哥,我没骗你,我只知道,生下来就在泥巴里,我跟其他泥鳅说话,谁也不理我,我只有不说了,现在好了,哥哥可以陪我说话了。”泥芭道:“你得小心,要是被别人看到,就会把你和其他泥鳅一样煮了吃了。”小泥鳅道:“哥哥,我会变,在成为泥鳅七七四千九百天后,我就可以变为一个人。”泥芭道:“你成为泥鳅多久了?”小泥鳅说:“我成为泥鳅时间不长,还只有九九八百一十天。”泥芭学了算术,基本的加减乘除都会,他算了又算,小泥鳅变成人还有四千零九十天,折合为年,便是11年零36天。日子还长着哩,这期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。泥芭决心保护小泥鳅,一直到他成为人的那一天。他嘱咐小泥鳅,他不在的时候钻进泥巴里不要动。泥芭上学去了,便将旧的搪瓷缸藏到床底下一个从外面看不到的地方。 可是这件事没能瞒过泥芭的哥哥水宏。水宏有一次突然来到房间,发现泥芭动作慌张,在藏什么东西。水宏装作没有看见似的,问了几句就走了。等他上学去了,辍学的水宏再次来到房间,他没有找多久,便从床底下将小搪瓷缸找了出来。 水宏看到了里面的泥巴,心想,这泥芭,真的只会玩泥巴,竟然把泥巴带回家来了。他想这样的旧东西脏东西还留着干嘛,不如丢了吧。于是他将搪瓷缸带到屋外,丢到坑边的垃圾里去了。泥芭上学回来,不见了搪瓷缸,到处寻找,他也不敢问哥哥,只是从这间屋找到那间屋,一间一间地找。水宏问他在找什么,他也不说。水宏说,你是不是在找搪瓷缸?泥芭立刻停住了脚步:“你知道?”水宏说:“我看到搪瓷缸很脏,里面净是泥巴,便将它丢到垃圾里去了。”泥芭听了,话也不说,立即跑进垃圾里,将搪瓷缸又捡了回来。泥芭看了又看,小声喊小泥鳅,没有应答。泥芭又用手去捞,什么也没有,搪瓷缸里没有了小泥鳅! 泥芭以为是哥哥水宏把小泥鳅煮了吃了,气愤地质问起水宏来:“里面的小泥鳅呢?”水宏道:“什么小泥鳅?我不知道,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小泥鳅,我是看你的搪瓷缸很脏,才把它丢了的。”泥芭不信:“你骗人!是你把小泥鳅煮了吃了,你赔我小泥鳅!”水宏道:“我没有吃你的小泥鳅,也许是我丢搪瓷缸的时候,小泥鳅自己跑了出来?”泥芭于是又去垃圾堆里翻找,一遍一遍地找,终于在垃圾堆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小泥鳅。泥芭又惊又喜,嗔道:“小泥鳅,原来你躲在这,你怎么不做声哪,害我这番好找!”小泥鳅道:“刚才我睡着了,没有听到哥哥的召唤呢。” 水宏这时也凑了过来,说:“什么小泥鳅?这么要紧!”泥芭知道瞒不过去了,便将小泥鳅的事告诉了哥哥,嘱咐哥哥不要对外宣扬。水宏惊奇得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,他怎么能相信泥芭说的是真的?泥芭见哥哥不相信,便说:“小泥鳅,你说话,小泥鳅,你说话,哥哥不相信你会说人话。”可是,小泥鳅任凭你怎么催,就是不说一句话。 泥芭拿着搪瓷缸,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,问它为什么不说话。小泥鳅终于说话了:“哥哥,我说过不让你告诉任何人。”泥芭道:“不是我有意要告诉他的,是他发现了,差点把你丢了。”小泥鳅道:“哥哥,你知道吗?每多一个人知道,我就要多一年才能变成人。”“啊?!”泥芭不知道啊,要是知道,怎么着也要把秘密守到它变成人以后。 从此以后,小泥鳅的秘密只有泥芭哥俩知道。 十二年之后。 小泥鳅已长成了大泥鳅,一条像蟒蛇一样的大泥鳅。家人都知道这条大泥鳅是哥俩的宠物,但谁也不知道它还会说话。大泥鳅全身长满了锦鳞,赤中带黄,黄中带绿,有时盘踞在家门前的那棵高若百丈的椿树上,有时也会来到泥芭的房中,一待便是一整天。 泥芭已长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壮小伙子,哥哥水宏已分家另过。娘替泥芭操心着婚事,总是催他,可泥芭不着急。泥芭想,谁愿跟一条蟒蛇一样的大泥鳅在一起?再过几天,小泥鳅就要变成人了,再怎么样,也得等它变成人以后。 这天,泥芭从田里劳作回来,忽然听到娘喜滋滋地说:“泥芭,娘今天一早就听到树上的喜鹊叫喳喳,果真,喜事来了。”泥芭说:“我们家会有什么喜事?”娘说:“你快进你房里去看。” 泥芭一走进自己的房里,就惊得呆住了:一个个子高挑的女子面带微笑正看着他呢,头发瀑布一样倾垂脑后,留海弯弯,十指纤纤,雪肌如玉。 泥芭长这么大,还从没见过如此的美女,他结结巴巴地说:“你——你是——”女子盈盈一揖道:“哥哥,小女子正是你守护了十二年的小泥鳅啊。”泥芭道:“我知道你会变成人,可——怎么会变成女子?”女子道:“女子,不是人吗?”泥芭想了想道:“你走吧,我的任务完成了,你可以走了。” 女子却朝他深深一揖道:“哥哥!小女子是你救下的,无论到哪里,小女子都是你的小泥鳅!”泥芭道:“你不嫌我家贫?”女子道:“不嫌。”泥芭道:“你不嫌我貌丑?”小泥鳅曾被人偷走,泥芭为了救回小泥鳅,耳后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疤。女子道:“不嫌。”泥芭又道:“你不是凡女子,你终究会离我而去。”女子道:“我不管我的前世是什么,我只记得你和我在一起。我要你做我的相公哥哥,一辈子!” 泥芭激动地走过去,抱着女子道:“你是我的小泥鳅,你是我的小泥鳅!”女子道:“你会嫌弃我的前身是一条泥鳅吗?”泥芭道:“不嫌。”女子道:“你会嫌弃我无父无母,无依无靠吗?”泥芭连声道:“不嫌,不嫌,不嫌!我们一辈子在一起,白首不相离!” 从此,泥芭与女子相依相守,不离不弃,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