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天后一个早晨,我刚刚起床,刘木匠喜洋洋的闯进屋。
我一把抓过来,第四版花边新闻一栏印着五个大字:发光的白杨。镇广播站正在高音喇叭里转播县广电台的“本县新闻”:发光的白杨,一会,镇广播站又在“本镇新闻”中重播了这篇稿子。我一个电话打到县广电台,战友不在,回答说:我们转播的A报。我坐下生闷气,刘木匠却不见了。三十分钟后,他又出现在我门口,后面跟着一个腆着大肚子的中年妇女。她手里端着一碗冒热气的东西。在门口,刘木匠喝叫那女人止步,在门外等着,然后接过碗端进来。“爱人。她一个‘四眼人’,随便进屋,资格都没得!”我惊讶地抬起头,只见他女人擦了下眼圈,笨拙地闪在门外墙后。刘木匠告诉我,这是第四胎了,前三胎都是女,有两个送了人。一辈子钱再多,没个儿就没想头,人家会说:坏事做多了,种都绝了。我望着他,深深的叹口气。刘木匠把空碗抢过去,走到门口,递给她女人。“我开工两天了。宝贝关在仓库头,钻在钱眼头,太俗了……”沉默一阵,他又说:“唉,我这辈子还有两件事没实现,”刘木匠打开一盒“玉溪”,害羞般的笑笑:“生个儿,还有,还有就是,出名……”他突然一拍烟盒:“我读小学就会写文章!有回作文比赛,我的作文选中了,但后来展览又被换下来了……”“那个龟儿子哄你!我屋头以前是很富有的,后来没落了。不然,我就读的成中学、大学,我就会像你写一手好文章了……”我说:“会写文章有什么用?我如果像你有钱就好了。”我想说,有钱,我早就调回城了;有钱……刘木匠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:“那好,我们换一下如何?只换这个脑壳。”他拍一下自己的头,然后做个握笔状,在空中激动的书写着:“我就可以写出好多好多文章,不歇气的写,让那些龟儿子永远记住我的大名……”这以后,我的心情慢慢好转了,人也显得格外潇洒精神。这全是刘木匠的功劳。他每天都抽时间来陪我,陪我散步逛街,把我介绍给一个又一个官员和镇民,使我身价猛涨。“就是写《诽谤者》《美容者》《张三打狗》那个陈老师……”“今后你们想写啥子,找陈老师找我都行,我给他一说,他一写,一下就登出来了……”十字路口,一个白发小老头热情的拦住我。镇上老秘书。刘木匠向他隆重的介绍了我。老秘书恭维我一番,感叹地说,他写了一辈子文章,往A报投了不下三百回,但一篇都没刊登过。他笑着问我在A报是不是有熟人,帮他推荐推荐。我反复向他解释,A报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,他根本不相信。刘木匠几次给我递眼色,见我不理,干脆一听我解释就笑,笑的那秘书更不相信我的话,笑得我越解释越说不清楚。后来,全镇家喻户晓:我的一个战友在A报当主编,而且是刘木匠舅子的亲家的表哥的兄弟的外侄子。于是,刘木匠同我一起上街就更加春风得意。走起路来胸脯挺得老高,脚尖一踮一踮的。矮矮的个子高大了许多。我们背后,许多人在指指戳戳,行回头礼……我立住了,身子往后一缩,笑道:“要赞助来了?”战友的手僵在半空:“老兄,开什么玩笑?”刘木匠灵机一动,双手抱住他的手,一个劲地摇:“你好你好!”战友掏出一盒烟:“老兄,来,抽一支,我是专程为你们而来,今天,我要把你和刘师傅推出去……”刘木匠赶紧接住他的烟:“来者是客,来,吃我的。”战友吸一口烟,抬起头,故意虚着双眼,做一副很媚的假笑,用普通话对我说:“我相信这一切会很快的过去,误会将得到消除!”刘木匠忍不住 哧一声笑出来,呛了几口烟,也学着普通话说:“对!对呀!大编辑说得太对了!”外景、内景:黑屋里,镇上众要员,十几个人围着那根透明发亮的木头上了几个镜头。镇秘书扭着极粗极硬的腰杆,迈着秧歌步,学那些信徒三叩九拜,惹得众人一阵又一阵轰笑。刘木匠和亮木在一起单独上了三个镜头,但效果都不理想,模模糊糊的。因为那木头不能打灯光,一打灯光,木头的荧荧亮光便随之消失。然而,有一个镜头造型极佳。当时,刘木匠拉着我:“陈老师,来,抽烟,你脑壳那么精灵,帮我设计下这最后一个镜头嘛……”刘木匠一愣,马上又傻乎乎笑了,返身骑在那根通体透明的木头上,一手高举着……刘木匠更得意了,高昂着头,咧着大嘴,双手抓木头像抓马鬃一般,身子还有点微微起伏,一副白马王子骑白马的神情,荧荧的辉光给他下体镶上一弯晶亮的银边。很快,镜头拍完了。刘木匠却仍然骑在木头上,一脸沉思的样子,大概在想着绝妙的“下马状”。果然,他猛地大喝一声:“吁——”双手把“马缰”狠狠一勒,然后翻身从“马”上飞下来。但这不是一般的下马状。一般是从马腹的侧面翻下来,刘木匠却别出心裁,他往“马头”一个漂亮的前滚翻,然后面朝“马头”立在前面,大手一挥!众人先是一愣,而后一阵巴掌一阵轰笑。这一组镜头,后来使刘木匠脑壳徒然开窍,创下了惊世骇俗的杰作,此乃后话。拍摄完刘木匠的镜头,我战友慢慢地踱过来。我独自点上一支烟,虚眼瞟他:“要评高称了?晋升台长了?”战友一怔:“老兄消息灵通!实话说,台长不敢当,升高称有这个像样的硬件足够了……”战友也点上一支烟:“不想回城了?老兄,应当抓住这个机会呀……”我冷笑一声,吐一个烟圈,慢悠悠的说:“你让我给你当‘电灯泡’?”战友一声不吭,我看不清他的神情。我们尴尬地立着。这时,镇秘书走了过来:“小陈,外面有人找你……”两个老头立即围上来,神秘兮兮,要我找个僻静的地方。“小啊,今天,我们特地负荆请罪来了!老朽无用,老朽无用啊!那么好的东西曾经送到我们面前,我们却有眼无珠啊……幸好这个宝贝还没被人买走……”两个老头说了半天,我终于弄清楚了。两家想联合购买这根木头,一个为了给科学基金会搞基金,一个为了给单位修住房,但同刘木匠不熟,怕被敲杠子,特地请我帮忙撮合。“小陈啊,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啰!今天,我代表全所职工向你道谢了!”张所长说着就弯腰打个躬,“今后,凡是用得着老朽的地方,你打招呼,我一定在所不辞……”我默默审视看着他们,不动声色的说:“你们帮得了么?”我不说了。张所长急了,催促道:”说呀!我们一定尽力而为!说呀!”“你看这样行不行?他们科委是行政单位,很不好进,你若不嫌弃就到我们文管所来吧。我们还有个炊事员名额。当然啰,哪敢叫你当炊事员而是顶替这个名额。具体工作呢,秘书干事随你挑。而且今后,你还可以跳到局里面搞创作……”“行的行的,万一人事局作梗,我可以采取‘借调’的办法调过来上班,只待时机一成熟立即转入正式调动……”他们走后,我激动得在屋子里转圈、搓手。一个电话打回家,妻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:“真的?天哪……你有点聪明了,很有点聪明了……”妻子激动的说不来话了。那边沉静了好一会,忽然噗哧一声,我正愣神,传来儿子的声音:“爸爸,快,点烟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