该作品获得遂宁市文联“喜迎二十大 奋进新征程”主题征文一等奖
樊勇的摩托车有些残破,车尾挂着竹笼,远远还能闻着刺鼻的味道,落满灰尘的皮鞋沾着新鲜的鸡粪。他的皮夹克有些残旧,牛仔裤甚至有点起毛了。樊勇是个温和的人,他总是微微笑着,黝黑的脸上,写满了故事。
樊勇贩鸡,其实还不满两年,但他眼光锐利、行动敏捷、不怕脏,也不怕累,尽管才四十多点,他的身上却已聚齐了一个老鸡贩子该有的所有特性。因为笑容而拉扯出来的皱纹,包括隐匿发间的零星白色,都越来越让他显得风尘气息厚重。久经琐碎矛盾,抑或还有更深层次的思考,让原本多年不抽烟的他也沦陷了,把烟当成了朋友,二者在指间亲昵,互诉衷肠,熏黄了手指,熏黑了牙齿,也让樊勇的脸越来越黑。
熟人们叫樊勇鸡鸭贩子,他也不在意。他说樊和贩,反正也差不了多少,况且自己本来干的就是鸡鸭的买卖。这个鸡鸭贩子热衷加群。朋友圈、qq群、微信群抑或其他的人多但话不多的地方。这些群有一个共同的特征,群成员明明都在线,可谁都不愿意主动说话,偶尔的点赞跟风也千篇一律,慢慢地敷衍。群,具备了展示和偷窥的功能,而樊勇便把展示功能用得淋漓尽致。每当进到一个新群,他便链接加图片,极力展示自己的鸡鸭,因此,很快便成了最活跃、最自来熟的那个。尽管樊勇还是自觉地为自己的先入为主诚恳道了歉,说多有叨扰,群里仍然回应寥寥。其实,这般叨扰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,比起一些转发来历不明的链接、病毒和诈骗广告,这应该还算不上恶劣。这些沉寂的群就像一条冷清萧条的大街,对于偶尔窜出一个沿街叫卖的商贩,也没有什么可稀奇的。
和鸡鸭打交道的日子是匆忙的。穿衣、赶路、吃饭或者解手都是如此。当清晨从寂静中醒来,世界还衣衫不整的时候,樊勇早就在星辰下面悄然赶路了。一辆车,一个人,一束光。人和光在山间穿梭,几个迂回便撩亮了整个乡村的光。清晨静怡,天空深邃,头顶的星辰遥不可及,虫豸隐匿在暗嘶鸣,像在埋怨这个鸡鸭贩子惊醒了清晨,骚扰了这个平凡的世界。
其实,前方有人等待,赶路便有了更多的价值。况且,有清晨的寂静,厚重湿润的雾,还有胯下咕嘟低鸣的摩托和吱呀闷响的篾条竹笼在默默一路陪伴,其他,便无所谓了。樊勇习惯了顶着星星月亮赶路,匆忙,但不慌张。赶路的他更加认真专注,即使尿胀忙了,也得等过了杀人垭口后,他才会把车减速靠边停下。然后在路边一个熟悉的老地方叉开腿,拉开拉链一阵哆嗦。温热腥臊的味道依旧,可他并不避讳,索性就在路边蹲下来,点起一根烟,看着不远的村落亮起的那盏盏灯火,不慌不忙地等待火光慢慢向手指延伸。
早上出门的时候,樊勇和往常一样小心翼翼,生怕弄出来的声响太大,影响到还在熟睡的孩子和觉有些轻的爱人冬梅。爱人很辛苦,家里家外操持的事情很多。樊勇这两年东奔西走,很少顾家,冬梅便家里家外都操心,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尽管很小心了,可樊勇还是被起来上卫生间的冬梅撞见了,冬梅皱起眉头,双手交叉,有些无力靠在卫生间门口,就那么默默地看樊勇忙这忙那,直到看他重新披上那件皮夹克外套,准备出门了,她才哀怨地叹了一口气。
“樊勇,这么早出去,是准备去偷鸡吗?人家下乡都体体面面的,你倒好,像个鸡贩子!”
冬梅的言语带着讽刺,又带点挖苦,多少还有点无奈。
对于冬梅的埋怨,樊勇本能想解释几句,可找寻了半天,他也找到合适的词,他习惯性地尴尬笑了笑。
这段时间,他跟冬梅处得并不融洽,确切地说,自打他放弃体体面面的上行政班,决定跟鸡鸭打交道,沾染上了毛腥臭的味道,冬梅和他便生疏了,像隔着一堵无形的墙。
昨晚,樊勇又是在沙发上睡的。在家的时候,樊勇洗澡洗得格外勤快,睡沙发也是主动请缨,说是为了不影响冬梅休息。这话说得够漂亮,却又显得勉强。四十多岁并不适合单身,沙发到底也没有床舒服。老实说,樊勇很是怀念冬梅枕着他肩上撒娇的日子。所以睡的时候,他特意睡在沙发靠窗的那一面,对着卧室的门,这样,他可以在睡意蒙眬中,多看看冬梅开门关门的影子。
客厅的窗户整个晚上都开着,这样,风吹进来的时候,可以带走身上的一些风尘,消散一些味道。冬梅对这种味道是非常敏感的,那皱着眉头的表情,像老师在焦虑某个调皮的学生。
樊勇曾在老婆和孩子面前许过很多愿,说过多次二日游之类的话,可是这些许愿最后都烂了尾,不了了之。孩子在这样恶性循环中慢慢长大,已经不再喜欢上游乐园了,一家人便开始操心补课、择校、偏科和早恋,经费紧张起来,旅游便变得越来越鸡肋。这年头,学生和好学校一直都是津津乐道的话题,可想要读个好学校,没有些硬性敲门的东西,人家一句话能把你怼出几米开外去。
毕竟,起早贪黑的樊勇挣得并不多,甚至还不如拿死工资的冬梅,可即使这样,两口子加一起的收入也显得捉襟见肘,买东西的时候慎之又慎。冬梅真正发愁的时候,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老是扶了又扶,像是太沉重了,沉重得让樊勇都一度感到窒息。
但樊勇并不后悔,自己体不体面并不重要,挣不挣钱也不重要,重要的是,自己在做一件让更多人能够改变窘迫生活的事,这就是一件光荣的大事。
天空慢慢泛出鱼肚的颜色,星辰越来越淡,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了,枯树夸张地张牙舞爪,植物的绿也越来越亮了。
安静赶路的樊勇,闻到了庄稼生长的味道。
隐匿林中的人家醒了,昏黄的灯慢慢亮了起来,门带着生涩的声音依次开启。早起的农户探出头,打着哈欠,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,在屋檐下蹲下就是小半天。嗓门稍大女人们开始吐槽家里的畜生,顺带教育了一边还在发呆的男人。而委屈老实的男人们,只敢冲着摇尾的狗大声说着粗话,然后惬意看狗乞怜转圈的样子而找到快乐。
王巧英的青瓦房像头瘦骨嶙峋的水牛,安静地趴在村头,因为离公路不远,她成了村里最早听见樊勇摩托车低鸣的人。每天一大早起来,他和男人便有序分工,一个烧火,一个张罗各种吃食,先是鸡鸭,然后猪狗,轮到两口子疲惫地端起碗,鸡鸭猪狗都已经神采奕奕了。
王巧英微笑着,倚在屋檐下的木柱子耐心等待,她仿佛看到了樊勇小心翼翼地拐进通往自家的小路,任凭晃来晃去的车灯惊得圈上的鸡鸭东躲西藏的样子。
厨台上的铁锅里,水早就开了,男人还在往灶台里面添柴。王巧英没有骂他,她喜欢水就这样滚着,就像生活,水开着,满是希望。
这么多年,她经历过数次绝望,但最后还是挺过来了。她是残疾人,手指发育不全,关节伸不直,乍一看去,像在比划兰花指。男人姓刘,看上去高高大大的,却内向木讷,反应迟钝,人老实得就像根柱子。
王巧英一直相信,老天为她关了一扇门,一定会给她留一扇窗。她头脑灵活,两个儿子学习成绩非常优秀,上大学,参加工作,买房买车……这样的梦,对王巧英来说,似乎并不遥远。但现实是很残酷的,两个孩子上学是多大的花销啊,这些年政府救济自己,总不能孩子上大学也靠着政府来救济吧!
王巧英狠了狠心,咬牙进回来一批鸡鸭苗子。两口子悉心照料,眼看着鸡鸭养大了,没想到遭遇疫情,鸡鸭无人问津。偶尔来个鸡鸭贩子,态度傲慢,挑三拣四,压低价格像极了抢劫。鸡鸭贩子完全没有尊重一个勤劳的残疾妇女的劳动成果。这样低迷的行情让王巧英一度感到无力。自家粮仓里的粮食越来越少,已经经不起这些正值上市的鸡鸭折腾了。
这天,又一个傲慢的鸡鸭贩子到了王巧英的养殖场,他跷着二郎腿,悠然喝着主人家的新泡的茶水。
“兄弟,你看……养点鸡鸭也不容易,要不你再添一点?”王巧英摆着笑脸,生硬地哀求着。
“添?拿什么添?现在就这个行情。”傲慢的贩子甚至点起了烟。
“李老板,你给这个价确实低啊,之前老板都比这个价高,我都没有卖。”王巧英有些急了。
“高?嘿!高你卖给他们去啊!”王老板讽刺地说,站起来作势要走。
“这个,李老板,你别走啊……你电话里不是说,让我给你留着吗?我得讲信用啊。”王巧英脑袋有点蒙了。
“嗨,你这又不是个宝,谁让你留着的?王抓手,也就你把鸡鸭当祖宗伺候,现在鸡鸭行情哪有那么好啊?我给你说,要卖你就卖,不卖拉倒。”外地的鸡贩子叼着烟,露出一脸的不屑。
有时候,让人崩溃其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,这一句王抓手,就像给了王巧英当头一棒,让她感到的不是疼痛,确是强烈耻辱。她手足无措,想要躲,更想把自己那残疾的手藏起来,可是这么多人看着自己,能往哪里躲呢?
难道自己一家人细心呵护寄托希望的鸡鸭,错了?
正好上门调查农户养殖情况樊勇听到了这句话,他径直走到外地贩子面前,脸上洋溢着微笑,可接下来,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显得异常生冷。
“李老板,是吧?我不管你是哪个大老板,从今天开始,青龙村的鸡鸭,不用你们收了,请你现在就离开青龙村!”
李老板有些诧异,认真看了看樊勇,可是他看不懂。
“你又是哪个?你说不卖还就不卖了?王抓手,你可要想好,其他几个收鸡的老板,都是我的兄弟……”
“你别管我是哪个,现在请你离开……”樊勇的笑容慢慢凝固,不再那样温和。
“对!让他滚出青龙村!”
在一边看热闹的另外几个鸡鸭养殖户激动地附和说。不用说,他们也受过了这个李老板的气。
外地贩子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随意的一句话便引发了众怒,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个让他滚的人是谁,便被村里面的人推推搡搡地赶出了王巧英的院子。他倒也没有多少抗拒,比起挨打,被推搡几下也无所谓了。
外地贩子被赶走了,大家仍在小声议论,这口气一出,心里也显得畅快多了,就连王巧英都渐渐缓过来。但这次终归是把上门的贩子得罪了,这么多养殖的鸡鸭又该怎么办呢?
正当众人重新发愁该怎么办的时候,樊勇站了出来,他说:
“乡亲们,如果你们放心的话,这鸡鸭,我樊勇来帮大家卖,我们一定要挺直腰杆,决不能让黑心贩子坑害我们劳动血汗!”
这时候,一边的村干部见大家还在疑惑,急忙站出来介绍说:
“各位乡亲,我给大家介绍一下,这位是新到我们村的第一书记,樊勇同志,请大家放心,有村委会支持,还有樊书记的帮助,以后啊,我们村的鸡鸭再也不愁卖家了。”
樊勇摩托车就是那天去买的,正好也适合下乡使用,一并置办的还有贩鸡鸭的行头,秤、钢丝笼子、以及从衣柜翻出来很久不穿的皮夹克,他靠着自己的人缘,在各个人多的地方不厌其烦地推销,也让自己迅速进入了状态。不久,他便把村里散养的土鸡土鸭卖出了额外的高价,更为王巧英的土鸡闯出了名声。王巧英的鸡越养越多了,却还是供不应求。
樊勇便开始了每天一早便到各家各户拿鸡的生活,农户自己称重记账,变现回来之后,又把钱分给各个农户。
王巧英每一次都把鸡鸭捆得结结实实的,争取不给樊勇添麻烦。但是今天,樊勇明显比往回要晚一些。王巧英忽然想起了个别村民七嘴八舌的话,不禁有些着急,自己倒不怕人闲话,可是樊勇呢?
樊勇对王巧英的照顾,全村的人都知道,即使王巧英是残疾人,樊勇到她家进进出出得频繁了,帮着王巧英挣了些钱,自然就免不了一些眼红嚼舌根的人在背后闲言碎语。最让王巧英生气的就是冯有才。
自打被樊勇一语挑破卖鸡蛋的骗局,冯有才生意一落千丈后,他便有意无意指桑骂槐,说鸡贩子和王巧英苟且,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,甚至还说自己亲眼看见鸡贩子大清早便从王巧英家衣衫不整地出来。鸡贩子,这不就是说樊勇吗?人言可畏,虽然,大家很相信樊勇,感激樊勇,可嘴巴它毕竟长在别人身上啊!
冯有才的破房子距离王巧英家不远,因为上了岁数,他的一口牙齿早已参差不齐,身体瘦弱,腿脚也不利索,在路上行走,路过的车辆,隔着五十米就得开始长按喇叭、猛踩刹车,生怕经过的时候,一阵风把他撂倒了。
村里的人喜欢开冯有才的玩笑,他们说:
“冯大爷,听说你会下蛋的嘛!”
冯有才知道这是在嘲笑他,也不理会。他从鼻子里喷出一阵不屑,那种声响也显得绵软无力。
不嫌事大的人又接着调侃着说:
“那你又没有养鸡养鸭,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土鸡蛋呢?”
冯有才卖家鸡蛋的事,村子里的人几乎都知道。他一趁集市逢集,便会提着半篮鸡蛋,步履蹒跚地去集上卖蛋。这看似自力更生的事迹很容易地引来了路人的同情,偶尔有车停下,司机们便想帮忙献点爱心。因为冯有才的老人形象,路人对所谓的土鸡蛋便深信不疑,纷纷慷慨解囊。这一天下来,冯有才把钱挣了,但篮子里面的鸡蛋总还能剩下半篮。
樊勇正是因为献爱心,才了解到了冯有才欺骗的伎俩。他不禁佩服这个精明老头的演技,也不得不当着众人的面无情拆穿了这个谎言。从那以后,冯有才的鸡蛋卖不掉了,生意就此搁浅。仅靠着低保和有限的收入过得紧紧巴巴,似乎就等着最后那一抽搐正式告别这个世界。正当贫困潦倒却又走投无路的时候,樊勇找他来了。
看到樊勇上门,冯有才有点心虚。他坐在一边假装有事,一声不吭。
“老冯,你知道我为什么来?”樊勇自己拉了根凳子坐下。
“樊老板,你可别听那些婆娘胡乱栽赃,我可以赌咒,我可没有说你和王巧英的事。要是我扯谎……”
樊勇没有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,说:“老冯,我的鸡笼子坏了,帮我编一对吧?”
冯有才有些意外:“编笼子,你咋知道我会编笼子,哎,我都好几十年没碰这玩意儿了。”
“你就说,编两个笼子要多少钱?不让你白做,我给现钱。”樊勇直接开门见山地说。
笼子其实并不很值钱,值钱的是手艺,这冯有才并非天生就游手好闲,还有一门娴熟的竹编绝活,那是年轻时候正儿八经的拜师学的艺,可能是年轻时认真学了,他的竹编精巧美观,讨人欢喜,曾经一度成了他吃饭的营生。但到后来,竹编制品渐渐无人问津了,工艺也慢慢被匠人们遗忘。窘迫的冯老头也被迫放下竹刀,开始在马路上演戏,这样看上去似乎情有可原,他到底还是为了活下去。
樊勇知道,冯老头老了,但手艺不会老的。
“老冯,清者自清,身正就不怕影子斜,你放心,我这个人不计较这些,也亏你们想得出来,人家王巧英男人都还在呢!”樊勇郑重地说。
“呃,对头,你说得对。”
“老冯,咱人穷志不穷,你说你一把岁数了,还被人戳脊梁骨,这感觉不好受是吧?”
冯有才没有回答他,他的头俯得不能再低了。
“不说了,笼子的事,能编吧?”樊勇起身要走了。
“能能能,明天保证编好,你随时来取。”冯有才急忙答应到。
“对了,你之前的鸡笼子不是铁丝网的吗?坏了?”
“没什么,就是想换一个。”
樊勇的摩托车驾驶技术很好,即使上载着沉重的笼子,车开得稳稳当当。
可是前两天,也不知道谁在恶作剧,故意在进村的路上横棵枯死的树,从村里晚回赶路的樊勇有点疲倦,一不小心便撞了上去,摩托车和他都拐到沟里面去了,摩托车的两个轮子,在沟里空转了很久,笼子也压坏了。
谁会这么缺德呢?这得有多大的仇啊?
压在车下的樊勇没有多想,也没有计较,他龇牙咧嘴了好一阵才爬起来。好在此次受的只是些皮外伤,抹了半个月的红花油就好了。这些,冬梅不知道,她只知道樊勇身上味道又复杂了一些,从一个鸡鸭贩子身上闻到一种红花油的味道,你不可能联想到他就栽进了沟里,也不可能想到他是怕冬梅担心,从而隐瞒了这么多的艰辛故事。
樊勇很欣赏冯有才的竹编手艺,他有很多朋友下乡,当了第一书记,其中一个在另一个村扶贫,他带动了村里的蔬果产业,闯出了名声,一些优质包装的产品恰好就需要大量的竹编果篮,村干部本想在本村请人编制的,可是会这门手艺的老师傅越来越少了,最后,还不得不花高价从网上买回来。
樊勇找冯有才,也是来商量这个事情的。
“老冯啊,我说,你这蛋生意做不得了。”
“早就不做了,真的。”冯有才急忙保证。
“其实你编筐子编得不错,你说这条路子能不能走?”樊勇点起一支烟,说得也不轻不重。
“现在还要谁还稀罕那玩意儿呢?现在的农民,能挖锄头,挑担子的都不多了。”冯有才嘿嘿地笑了起来。
“这样吧,你看看这个图,能编出来吧?”樊勇给冯有才看了看手机上的图片。
“这个倒是简单得很,就是不知道是谁编的,一点也不讲究。”冯有才看了,信心满满地说。
“那你就照着这个编,我帮你找好销路了,人家说了,有多少要多少。”贩子嘿嘿地笑了笑。
“有多少要多少?樊老板,你说的是真的?”听到了这里,冯有才呆住了。
“你看我像开玩笑吗?记住,虽然国家帮了我们很多,给了我们很多政策,可脱贫致富,还得靠我们自己。”
樊勇边走边说,留给了冯有才一个让他激动的背影。
樊勇终于到了王巧英的院子,像往常一样,一进来便开始熟练搬货,王巧英感觉帮不上忙,忽然记起了什么,便慌慌张张钻进到厨房。
樊勇知道王巧英想干什么,他一边扎绳子边对着厨房的方向说:“不用麻烦了,巧英姐,还得跑好几家,回城赶早市,没时间。”
王巧英明白,樊勇既然这样说,那就是真的不用了,虽然早就预料到樊勇会这样说,她还是感到有些失落。
“兄弟啊,早饭总归要吃的,水都开了,耽搁不了几分钟。你,你可别听那些打胡乱说……”王巧英犹豫地说。
“要说尽管去说!你也别较真,下回吧,下回把你家腊肉煮起,鸡炖上,要吃,那就要吃好点的!”樊勇憨厚地回答说。
“要得,怎么要不得,我就是怕你嫌弃你王姐弄不干净呢!”王巧英听了樊勇的话,居然当真了,这两年来,樊勇没有吃过她一顿饭,甚至也是第一次这么干脆地回应。
本来还在厨房里面继续烧火的男人也出来了,笑着,却一句话都不说。一直等到樊勇跨上摩托车,打燃了火,男人才急忙追上去拉住樊勇的衣襟,硬塞了两个鸡蛋到他兜里。
兜里热热的,樊勇隐隐明白了兜里的东西,也就没有再推辞,他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。
“刘二哥,巧英姐,记得坚持把鸡养下去,把鸡养好。有什么需要帮助的,继续找我就是。”
“晓得的,晓得的。”王巧英两口子急忙点头。
樊勇简单叮嘱了几句,便利索地调转车头,一踩油门便出了院子。
王巧英两口子一直等贩子的摩托车重新拐回大路才收回目光。这时,院子里却默默站在一个人。
“冯有才,你这狗日的,这么早想干什么?是不是又来找麻烦,准备到处乱说。”王巧英看见冯有才,有些气不打一处来。
可是正当自家男人想上前动手的时候,王巧英挡住了他。
冯有才有些慌,一边后退一边解释:
“王大姐,你莫急,今天,我不是来捣乱的,你先听我说完,我、我是来道歉的。”
“道歉?道什么歉?你快滚,再不滚我打断你的腿!”王巧英并不相信他的话。
“我真的是来给你道歉的,千不该,万不该,我不该说你和樊老弟有事情!我这是越老越糊涂了,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楚。”冯有才急忙说。这时候,他看到了王巧英男人已经捏紧的拳头。
“冯老头啊,你这个老糊涂啊,你哪是该给我道歉?你是该给樊老弟道歉啊!为了这个村,他做了那么多。你眼睛难道瞎了,看不见吗?”王巧英叹了一口气。
“我估计他今天要来你这里来收鸡,本来就准备和他碰个面,表达一下感谢的,可是他来了,我却不敢……”冯有才怯懦地说。
“你早就到了?”
“到了一阵了,我就待在你家柚子树下……”
“你呀你,因为你的事情,人家樊老弟到处托人没有少操心啊。”王巧英愠怒地说。
“是啊,我以前做了那么多丢人的事,人家不计较我打胡乱说,还真心帮我脱贫。”冯有才望着远去的灯光,深有感触地说。
忙活了一阵,樊勇的衬衣已经湿了,他也不知道这是汗,还是清晨的露水。他有些疲惫,可能是昨天没有睡好吧。但他的时间却并不宽裕,今天虽然是最后一天上门收鸡,可各家各户的鸡品质不一样,销路也不一样,大部分鸡是要送到水井湾市场的,交给市场上的卖鲜活的小贩,一些优质的鸡在网上卖得很好,每天十点前必须送到客户的手里,这是樊勇的承诺,这一年多来,每一只高品质的土鸡,他都会亲自送到客户手里。这是承诺。
看了一眼冯有才家的方向,樊勇嘿嘿地笑了笑,重新跨上了摩托。
樊勇和满满一车鸡鸭到来,立刻激起了菜市场的一阵喧哗,市场小贩们都知道他是一个鸡鸭贩子。他不光给他们送鸡鸭,也包括鸡蛋、蔬菜,偶尔还有些水库的鱼什么的。
樊勇一边卸货,一边道歉:“真不好意思,让雷老师久等了,今天下了雨,路上有些滑,不敢骑快了。”
然谢顶老头似乎并不领情,一脸不满尽写在脸上。
“你这样是不行的,怎么能让一个顾客等这么久呢?”
“老师教训的是,以后搞快点,注意点。”
“你这样是不对的!做服务的,就一定有时间概念,我以前教你的都到哪去了?”
樊勇继续微笑着,向老头表达歉意,显得谦逊礼貌。看得出来,他对这个谢顶男人还是比较尊敬的。
“这土鸡正宗吗?!”谢顶老头有些怀疑地问。
“老师啊,你连我都不放心么,今天的土鸡可是村里最老实的农户喂养的,绝对没有喂过饲料。”樊勇一边介绍,一边想要证明什么,他把鸡从笼子里面提了出来,掂在手上说。
“不信的话,你捏一捏,你看这肉多紧实”。
雷老师看到活蹦乱跳的鸡,又皱起了眉头。
“捏就算了,哎,我说你这个娃儿啊,你这样是不行的。一身毛,你让我就这样咬啊。”
樊勇露出了一脸尴尬,那是一种做错事情歉疚的神色。他提着本该要交给老师的鸡,急忙向市场深处走去。
农贸市场活禽交易点杀区很臭,空气中弥漫着粪便、血液和毛发的刺鼻味道。樊勇毫不在意,但捏着鼻子的雷老师,眉头紧锁,似乎非常厌恶这样的味道。看得出来,他人缘很不错,小贩们纷纷和他打招呼,甚还有给他递烟的,他随手一挥就全部挥了回去,一直走到市场最偏僻的那个角落才停下来。
角落里的这家专门宰杀鸡鸭的小店,小得没有店名。堆叠一旁的铁笼子里,还挤着很多惊恐不安,羽毛蓬乱的扁毛畜生。小店建成时间有段时日了,店内简陋繁杂,光线昏暗,地面湿漉漉的,夹杂着血、羽毛还有积水。大铁锅架在煤气炉子上,锅的周围沾满了羽毛和干涸的血迹,腾腾地冒着热气。墙面残留着喷射的新鲜血迹,凶器就在上面有序挂着,显得触目惊心。硕大的塑料盆盛着刚被宰杀掉的鸡鸭,血正从伤口里面往外渗,渐渐,就把盆里的水染成了悲惨的颜色。
那把短小锋利的尖刀躺在水槽边,仿佛要证实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杀生的故事。
坐在一边看报纸的老头,看到樊勇来了,只是轻轻地抬了一下眼皮。樊勇也没招呼,抄起小刀便开始他的工作,杀鸡、褪毛、清洗、烧皮……看得出来,他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做这样的事情了。看着樊勇把鸡洗了又洗,老头又心疼了。
“祖宗啊,水不要钱吗?”
樊勇抬头嘿嘿一笑。这两年的贩鸡生涯让他相信,有很多事情是你始料不及的,就说他,以前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当一个鸡鸭贩子,更没有料到自己会熟练地杀鸡去毛,收拾一只鸡会收拾得这么利索。
樊勇学杀鸡的初衷,其实就是为了满足挑剔客户要宰杀要求的。每次请人处理完鸡鸭,自己还得搭上几块钱,这笔费用自己一直垫着,终归就像各无底洞。与其自己给加工费,还不如自己动手屠宰算了。所以,他才找到摊上做生意的三姑,取经学艺来了,几顿老酒加烧腊,这点精髓便学到了。
杀鸡也不是一个多难的事,无非就是胆子大一点罢了。鸡杀得多了,手艺自然就练出来了。十分钟后,几只鸡便都收拾好了,老头有些哀怨地看了一眼樊勇,最后也没有再说话。
一边难得没有发牢骚的雷老师看出了苗头,一直在揣摩两人的关系,以及老头几句酸唧唧的话的意思。这就是阅历,他是一个有阅历的老师,看人看得非常有准头。他到底没有说破,因为要是说出来,自己给不给加工的钱都会显得尴尬。毕竟,这鸡,是给他杀的。
“对了,我记得,你不是参加工作了吗?怎么在搞这个名堂?”
雷老师走的时候,有点疑惑地问。
樊勇嘿嘿一笑,没有解释,送完苛刻的老头,他也终于松了一口气。从包里摸出了烟,抖出一支,先给老头递了过去,倔强的老头虽然没有笑容,但还是接了过去。樊勇拉了条凳子坐下来,也慢慢点燃一根。等到烟烧了一半,樊勇才转过头来。
“你放心好了,以后我不来了。这摩托车和笼子,就给你用吧。”
“我要起来做啥?你说正事不做,尽搞些歪门邪道,你还真以为你是个鸡鸭贩子?”老头没好气地说。
“是是是,正事要紧,我这不一直都在干正事吗?放心吧,我接到通知了,下周就回单位,你呀,也别再嫌我烦了。”
樊勇站起来,猛吸了一口烟,嘿嘿地冲着老头笑了笑,一个响指把烟头弹进了水沟里。他摸出两张人民币和摩托车钥匙,塞进了一边的老太婆手里。
“三姑,给他买瓶酒,别让他抽那么多烟了。”
樊勇到理发店剪掉了半个月没有打理的头发,原本胡子拉碴且油腻的脸,经过处理后,终于白了起来。他又去了一趟首饰店,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条冬梅看了很久,却舍不得买的项链,他准备把他偷偷摆在卧室床头柜最显眼的位置。
他不需要冬梅的喜极而泣,只是想看他开心笑一笑,别再让他睡沙发了。
不久后的脱贫攻坚总结会上,樊勇一身正装,洁白的衬衫,笔挺的西裤,锃亮的黑皮鞋,头发、胡子都仔仔细细地打理过,整个人看上去清爽而精神。陆续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,他们和樊勇一样,都是下乡担任第一书记的干部,他们彼此欣赏,有说有笑,握手,拥抱。这支浩浩荡荡的扶贫大军,经历的酸甜苦辣,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会。
随着大会的顺利进行,到了表彰扶贫工作先进的时候,樊勇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衣领,精神抖擞地走上了领奖台。
这一刻,他以鸡鸭贩子为荣。
作者简介:陈敏,84年出生,蓬溪人,遂宁市作家协会理事,蓬溪县作家协会主席,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,目前已在《剑南文学》《晚霞》《中华文学》《四川农信》《川中文学》《文化遂宁》等杂志报纸发表各类作品数十万字,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《木鱼的春天》。
【编辑:方木,审稿:阑石】